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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追在事业上沦落为下堂妻,却在辛坛那里拔升为宠妾。 又一个男人搬了进来。反正这个家这么大,再来十个都放得下。辛改站在小白楼二层窗边,盯着他推着两个行李箱在大门外徘徊不前——辛宅无可视门铃,更无链接到辛坛嘴边的扬声器,想要顺利进来,需要跟辛坛再三请示、提醒,还要和菲佣通气。辛坛贵人多忘事,屋里搁着的那两个也不会让她轻易记起些什么。要辛改说,路叔叔能真能搬着行李过来,才算是世上一等稀罕事。之前辛坛去社里闹了一大通,终于把他给甩了,却又要人进家里来——也许还是在耍他。今天园丁也不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发现门口的一人二箱。太阳这样高。 这窗户和正门很刁钻地构成一个锐角,又罩着一层雾一样的蕾丝纱,和纯白、一丝褶子都见不着的厚重窗帘,把她的身影藏得严严实实。她抓着窗帘,露出额头和一半眼,从蕾丝缝里漏出去,看到一个被切得细碎的路叔叔。有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来,也不知道搬进来有什么意义。女人娶几房丈夫,能给他们什么名分,可能历史上都没有答案。男人又不能できちゃった婚,实在没什么用处。 看着实在没什么乐趣,她泄愤地撂下窗帘,转身瞎着眼往回走,终于在眼前有事物的勾线的时候坐在桌子前。只开了最暗的一档灯,勉强照清眼前几行字;她还在做初中的暑假作业。她祈祷这张桌子之外的一切都离她越远越好,但十四年都不曾心无旁骛过,只能咬着指甲,在草稿纸上画了几朵花。上午辛坛特意送来了刚摘的花要她装饰房间,可惜白叔叔送的昂贵花瓶早不知道被她放在储物间哪里,辛坛白忙活一通,又捏着花气冲冲回去了。 她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每天都有无限的精力需要挥发,有的时候甚至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或者一整天都不吃饭。她不是那么爱美的人,但是生来不用cao心这些,别人又有什么好说的。要交稿了就跑到书房赶稿,不洗澡不梳头的,却连个大片的头皮屑都看不到,脸上也只是微微泛油,看上去格外光辉。说到书房,其实不是一个严谨的定义,只要能让她放下纸笔或笔电的地方就都可以是书房。她喜欢在这紫禁城一样的庄园里跑来跑去,胳肢窝夹着二十块钱买来的便携小桌凳,手里拽着几张纸和两根钢笔,“噔噔噔噔噔”。不,她自然是制造不出这样的动静的,她只穿平底鞋,或者说只穿羊皮子的室内鞋,半天就坏了,再有钱都禁不住她造。但每次她在身边快步走过,辛改都忍不住要加上些音效。 那几支万宝龙的硌手钢笔也该摔就摔,毫不犹豫,因此她听上去愈发像锅碗瓢盆丁零当啷——走不直路,总是撞到什么东西。花园也像她的人一样歪歪扭扭的。她每次邀人都会先在楼上躲在窗帘后,一脸幸福地看客人如此痛苦地走路。等人到宅子门口了,才姗姗来迟,先说一句“对不住,睡久了,头还昏呢”,又拽起她他的胳膊,“里面采光不好,阴沉沉的,我先带你看看花”。最后选在她喜欢的地方揭晓谜底:“我喜欢雅克塔蒂的电影,奈何这里房子早建成了,太古典庄重,只能拿走现代人的幽默。”她喜欢雅克塔蒂,纯粹是因为从《我的舅舅》里学到了戏弄人的手段。辛坛每年都要叫人一起看,每次看到里面人在那条蜿蜒的小路上艰难行走都要鼓掌大笑。这其实应该是很温情脉脉的电影,不过她看《偷自行车的人》都能找出笑料,谁知道呢。 她也抱怨,为什么人家1958年就有这么简洁大气的风格,叫周叔叔在不远处又给建了一栋现代主义的宫殿,要工业、冷淡、包豪斯、安东尼奥尼风格。但她又不去住,说:“没有阿兰德龙,我去干什么?”最后真被她找到一个阿兰德龙一样的小白脸,是后话了。 辛坛不写字的时候也懒得很。她有一个重的要死的沙发面美人榻,总是躺在上面,指挥人搬来搬去,一颠簸就咯咯地笑——故意这么笑的,她喜欢学别人的怪声怪气。辛坛的“哇哇大叫”是真正的“哇哇”大叫,“呜呜大哭”是浑圆的“呜呜”大哭。恥ずかしい。情けない。 所以辛坛变肥了,和现在流行的审美相违背。她的身体是慢慢膨胀起来的,自从停笔,连唯一的运动都不做了,也不再一脸忧心忡忡地折磨人。她那双鬼一样的眼睛终于找到了尺寸合适的圆盘子盛放,皮肤越来越滑腻,从“魏晋风范的少女作家”变成了“杨贵妃作家”。写不出东西的肥婆。 周叔叔在外面养了个扶风弱柳的女大学生,这事每次想起都觉得听着奇怪。辛坛和他大吵一架,积攒了那么久的精力终于找到地方发泄,几乎把整个庄园都拆了。最后是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打,也不怕出人命。之后俩人又和好,只是辛坛不再让他侍寝。听菲佣说她晚上要他进屋做王八。他也就好像真的有了绿帽癖一样,之前还避着其他男人,现在是什么都不在乎,她跟人餐桌上接吻,他就在旁边扒虾。她以前觉得周叔叔这样其貌不扬、矮辛坛三厘米的男人,是靠有钱才留下来,现在总觉得是辛坛只喜欢没脸没皮、不管不顾的人,喜欢叫这种人扮小丑逗她笑。那个女大学生不知道还在不在。但就辛改对男人的观察来看,他们就算黄盖一样做小伏低,也总要在别处找回场子,这就是易弯易折又不可摧毁的男子气概。 不过她他们具体怎么样,辛改是不知道的。她从小住在伯格曼电影里一样的小白楼里,和所有人都被几棵树、一大片子花隔开。有的时候那些人会来送点礼物,或者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来带她去高档餐厅或游乐场,但他们都会在某个时刻觉悟,“对她好”并不是一个可以邀宠的筹码,把握不住尺度还会挨打。 摆出一副男主人对下仆的样子待她也会挨打。 外面好像终于有人发现了路叔叔,大门打开,轰隆隆的响。菲佣、园丁、保安、厨子,在辛坛嘴里都是正经职位,“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路叔叔要自己拖着箱子挤上蜿蜒曲折的石子路。“哗啦啦啦哗啦”,一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偏偏远得如此缥缈,“哗啦啦啦哗啦”。辛改放下笔,演舞台剧一样捂住耳朵,踮起脚尖走到窗前,两个胳膊肘一对,夹住一角帘子往里扯,就露出路叔叔艰难行走的样子。“呱呱呱呱呱呱呱”,轮子叫唤着,没有能借的力,纯靠他一个人往前推。正午太热了,他还穿了一身西装,汗都不擦闷着头直往前。 今晚吃什么?菲佣、园丁、保安、厨子,都以辛坛为圆心运动,产生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小白楼有人按时送餐、打扫,但内容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比如辛坛想吃咖喱,厨房懒得做别的,就会给所有人吃咖喱。她有这样魔法般的统治力,让所有人忠心耿耿,志愿为她一人驱使,不为外物所动。不过宫里来了新的娘娘,御膳房总是来点不一样。 路叔叔的背影被树枝挡住,很久都没从那一头露出来。她也就放弃了惺惺作态,放下手拽着窗帘往外看。 “哗啦啦啦哗啦”的。 难怪辛坛被养得这样肥。 欧洲城堡一样的洋房煌煌耸立着,门永远不锁,需要人双手贴着往里推才能打开。客厅的天花板那么高,其实清理吊灯的人幸运时可以看到半掩着的门里辛坛一闪而过的背影,她也总是不关门。 她的项链纠缠在脖子上,因为太纠结,连响声都没有,“咔咔”着的是右手的三枚大戒指,都是假珠宝,在路边二奶店买的,她没事就扔着玩。带男人去买假货和劣质成衣可以返现,她本来犯不着做这种事,但天性的恶劣与挥霍的冲动叫她忍不了不发癫。这其实很合辛改的心意,她古往今来的零用钱都是这么来的。 这样胖了还要穿秀场的衣服,仗着个子高找宽松的,男装的,和她一样膨胀的,找来一堆破布丧服,毫无禅意地勒着rou。风吹过来掀起一大片衣袍乱飞,老是能打着人,这个时候要避着她走路,让她在中心的位置愈发醒目。 战胜了周叔叔的辛坛在发胖这条路上愈发一往无前,直到迟迟不肯来的双下巴挂在她脸下面不走了,才恍然大悟自己已在放纵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但她只会一样劳作的技巧,只会一种运动。rou摊在那张美人榻上太久,都蒸化了,粘在一起,一动就撕心裂肺。辛坛不吃饭了。她意志力如此强盛,感动上天,于是她的rou又奇迹地长好了,重新开始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