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红烛背,绣帷垂。何翘翘睡的迷糊间,察觉到床边仿佛有人,她把两只眼费力一睁,灯火摇曳间,那个身影渐渐清晰了。 挣扎着坐起,见那人影坐那不动,背对着她,一道孤峙的身影投在帐子上被拉得格外长,她柔声唤了句: “陛下,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抬起眼帘,一张很漂亮的少年脸庞,明眸皓齿的,仍是她记忆中初见时的模样。 “阿姐,今夜朕不是陛下,而是寻常夫君,只做阿姐你一人的夫君,好不好?” 何翘翘只觉一颗心温软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 “夫君可以是一人的夫君,但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能有此刻,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但求臣妾的一片情深,陛下都能明白便好。” “一片情深?” 话音刚落下,少年忽然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一声,眼里再没了半点温情。 “既如此爱朕,阿姐为什么还要背叛朕?!” 何翘翘微微震惊,脑中瞬时闪过一张面貌相似的狰狞脸庞,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痛还是悲。 “臣妾、臣妾是迫不得已的……陛下,您将我废为庶人,终身幽居冷宫,臣妾不敢怨,日日盼着数着,以为您能来接臣妾回去,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臣妾晓得这期盼是无用的了,冷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 何翘翘嘴唇颤抖的厉害, “静王爷……慕容静……他、他诓骗我!他说可以救臣妾出冷宫,臣妾信了他、委身与他……万万没有想到,慕容静是个畜生,禽兽不如的畜生,他根本不拿臣妾当个人……” “所以,你真的背叛了朕。” “慕容仪!是你不要我的!!”何翘翘悲绝而愤怒,沉沉低吼,“是你不要我的啊!我被人玩弄成那个样子,你从来没管过,你只是叫人送来了一杯毒酒!死有很多种,无比屈辱和残忍凌迟,都不及一杯毒酒,令我生出更多的怨怼,可即便如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 “冷宫里真的好冷,陛下可知道,冷宫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不知道多少年头了,一眼就能看到井底,底下有几具森森白骨,臣妾每夜都枕着这些尸骨入眠,心头的那点火早已熄灭了……” 如附骨之疽一般湿润的阴冷悄悄钻进了她的身体,冷得刻骨铭心,悲恸入骨。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暖香甜的少年气息不见了,她被人从背后一揽,堕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薄薄的黑暗里,一双黝黑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流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铺天盖地的黑气,转眼包围了何翘翘。 耳边是大床摇撼的嘎吱嘎吱直响,还有男人潮湿混乱的喘息。 没日没夜的漫长折磨,她什么气性都没了,睡也不能睡,死也不能死,陷入噩梦之中,难以醒来。 她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rou的废人。 ………… …… 做了两个极端复杂乏味的梦之后,何翘翘醒了过来。紧捏着的骨节苍白,仿佛犹困噩梦中,受尽了痛楚和屈辱,眸梢渐渐地有些泛红了。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何翘翘坐在床头木木的发起呆——这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家,仿佛一切如旧,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正茫然间,房门打开,含冬端着水盆进来:“姑娘,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洗漱梳妆,一会儿还要去给老夫人和大娘子请安呢。” 闻言,何翘翘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一般,终于意识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她动作麻利的套好衣裳下床,非常细致的洗了把脸。 洗漱完,何翘翘坐在镜奁前,由含冬将她丰厚的头发绾成个温婉的垂云髻,后面的头发辫下来,用发钗定住,鬓边再戴一支小巧的蜜花色流苏簪子,那垂下的流苏于侧额微晃,十分清丽灵俏。 “真漂亮!”含冬由衷夸赞道,“姑娘的容貌,别说府里的几位姑娘,在整个京城的淑女里也是数的上。” 梨花木中嵌着一面打磨的异常明净的铜镜,映出的面庞青春靓丽,这年何翘翘刚满十七岁,正值端然生姿的华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何翘翘神思有些恍惚。 含冬从镜中看何翘翘,见她眼中带了抹郁色,似乎有心事,以为她还在为沈煜的事情神伤,安慰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姑娘莫要灰心,凭咱的花容月貌,迟早有好姻缘在后头等着呢。” 若换了前世的何翘翘,听足两耳朵的赞美夸奖,就算脸上不露,心中也会骄傲喜悦,但经历过前世惨死、众叛亲离,纵使有过傲气,也已被蹉磨得差不多。 何翘翘将流苏簪子从头上拔下来,低头在首饰盒里挑了挑,重新选了一枚简单的银饰珠花。 “姑娘,您不喜欢这个流苏簪子吗?” “在那些人面前,还是低调点为好。”如果装扮得太出众,怕是会有火山一样的讥讽冷言等着她。 拾掇完毕,何翘翘正要站起来,忽感到脚上传来钝痛,身体一晃又坐回凳上。 “姑娘,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奴婢给您揉一揉,”含冬见状赶紧蹲下来,一边揉一边恨恨道,“自从您伤了腿脚,那沈煜对您的冷遇就愈发鲜明,婚事一拖再拖。现如今中了举,又攀上五姑娘,更是不得了了,要退亲,也不想想他一个家门寒陋的穷书生,当初哪个看得起?若非姑娘出钱出力,助他中举,这会儿还在街头卖字画呢。” “白眼狼!真是只白眼狼!还有五姑娘,又霸道,又难看,不读书,还爱欺负人,您说她怎能如此狠毒,把您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好好的一条腿就这么废了!姑娘,一味忍让是没有用的,您该到老太太跟前好好告她一状!老太太是您的亲祖母,她必是会护着您的。” “祖母护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我即便今日扳回一城,可往后呢?”何翘翘摇了摇头。 “那就没什么人治得了五姑娘吗?连自家姊妹的未婚夫也要抢,实在欺人太甚!要是梅姨娘还在,断不会看着姑娘受此委屈。” 含冬口中的五姑娘是何宝瑶,乃是大娘子薛氏所出,排行第五。 何府共有三房,各自生有儿女数名,何翘翘所在的三房子嗣凄凉,底下就一个胞弟。与她不同,何宝瑶千娇万宠的长大,使性子耍威风,恨不得天天被人捧着。从流口水的年纪起,她便跟何翘翘不对付,不肯听到任何夸赞何翘翘的言语,但凡别人夸一句,就嫉妒眼红。 再好的脾气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面对何宝瑶屡次三番毫无理由的挑衅,何翘翘咬唇忍耐再三,终忍不住,跟她吵了几句嘴。 何宝瑶是个什么脾性,当然怀恨在心,更加变着法的来找茬儿,到后来更是起了一阵坏心,将何翘翘从阁楼推下。 何翘翘因此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等终于能够下地,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腿上异样,心沉了下去,平时看不出异常,稍微走快点,那走路的怪样子就显露出来——的确是瘸了。 何翘翘不敢说出真相,旁人问起来,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相如何,谁会关心呢。 她只是一个庶女,小娘又死的早,就算被陷害成了个跛子,她也无处申冤,因为何宝瑶的亲娘是大娘子薛氏,她还要在薛氏身边讨生活。 这倒霉亏,她只得自个儿认下。 “五姑娘长的姿色平平,不过就是运气好了点,投生在大娘子的肚里,沈煜选她,那真是大大的瞎了眼,将来肯定会后悔!” “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到底住在一个屋檐下,万一传到她耳朵里,不定又要怎样了。” 含冬哪儿不明白她指的是谁,应下:“……是,姑娘。” 所谓‘刻薄寡义’这四个字,何翘翘早已领教了个透彻。这样也好,早日看清沈煜的真面目,至少不会让她那么难过。 何翘翘撑着梳妆台,缓慢站起。瘸了一条腿之后,她便不在人前疾步或奔跑,步伐不疾不徐,举止也往端庄上发展,大家都赞她端庄规矩,她也从善如流的讨好卖乖。 步行来到德善堂,远远就闻到浓郁的檀香。 因着老太太信佛,所以堂内长年熏着紫檀香,刚进门,便可以看到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的吐着云纹般的香烟。 “让开,别挡道!”身后一道娇声厉道。 未等反应,何翘翘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脚上像是踩空了,使不上劲,险险就要摔倒,幸而旁边的含冬反应机敏,及时伸出手搀扶住了她。 “五姑娘,你怎么能这样推搡二姑娘?你明知道她的腿……”含冬气愤道。 “唷,原来是二jiejie,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堵在门口呢。” 说话的人正是何宝瑶,一如既往的穿得十分张扬。一身珊瑚色缂丝杭缎罗纱裙,再只髻上斜戴一支镶珠嵌翠玉翘头的碧玉簪,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贵重是够贵重了,但衬着那张清秀娇嫩的面庞,却似老了几岁。 何翘翘挑眼一瞥,见她身边还站了两个眉目清秀的姑娘。 一个弯眉细目,面庞秀丽,可惜神色有些轻浮闪烁,是二房的三姑娘何蔓蔓。 另一个看着稍微小点儿,眉眼与何宝瑶相似,是四姑娘何宝青——何宝瑶的双胞胎姊妹。 “二jiejie,怪我们眼拙,但是你堵在门口一味的扮门神也不像话吧?”何蔓蔓故意大声嘲讽,说话时有意无意看了一眼何宝瑶,眼神间颇有讨好意味。 耳边响起一阵阵嗤笑。 何翘翘长久的处于尊位,习惯了别人毕恭毕敬的样子,如今重逢,又听见幼年时的冷言冷语,并不想搭理,刚想直接走进去,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谦让道:“诸位meimei先进去吧。” 等她们都进去之后,何翘翘这才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