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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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打出的光是冰凉的,让王良发青的脸仿佛敷上了一层霜。许久,他终于动了动嘴唇,挤出了一层摇摇欲坠的微笑。 “不,启强。”他一根一根掰开高启强扣在他手上的手指,轻声说,“你只是生病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不是生病了,他是被下毒了。”安欣晃了晃手里的牙膏,说,“我来之前已经让同事取样送去检验了,你到底有没有在里面下毒,一查就知道。” “可你要怎么证明毒是我下的呢。” 王良抬眼看向这个令人生厌的警官,心平气和地陈述道,“阿托品,啊,我确实听说过这个东西,但我不知道它有毒啊。实际上,它最广泛的用途是被用作眼药水,是可以预防儿童近视眼的。我和高启盛聊过,说想买一些给瑶瑶。他大概是不想给我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已经自己买了。所以,我想,能接触到启强的牙膏的人里,近期能查到阿托品购买记录的,只有高启盛。而且,他可是理科生,比我更有可能清楚那个阿托品的毒性。安警官,你应该去怀疑他。” 哦豁。 安欣嘶了一声,下意识看向了高启强。老高有多惯那个四眼小猢狲,他是知道的,王良居然将那小子也算计了进去,可真是……够下得去手的。 果不其然,跳动的青筋爬上了高启强的额头,他抓紧了裸露的膝盖,尽量不让自己的拳头揍上那张游刃有余的脸。 而王良像是对高启强的情绪浑然未觉,自顾自微笑着说了下去。 “还有,安警官,你的这通推理,其实从最开始就很虚,很华而不实。藏叶于林?哈,你从来没跟你的两位叔叔讨论过政坛方面的问题吗,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官员‘畏罪自杀’吗?你觉得会有人去彻查他们是真的自杀还是被迫吗?如果真的是我想要‘清理门户’,我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设计这么浮夸的局?是不是有点太,高射炮打蚊子了。” 安欣耸了耸肩。“你必须得这么做,因为有我在。”他不客气地说。 “程总跟我提起过,我在刑侦界的名头,还是蛮响亮的喔,所以,要想在我的眼皮底下犯罪,总是要额外多费点心思的。如果只是轻率地抛出一起单独的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是个警察都能猜出来赵立冬是死在党派内斗之下,你我又分属敌对派系,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更会刨根问底,希望可以趁机将你们王家一网打尽。” 他理直气壮的自恋,让王良也一时也有点接不上话。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勾了下唇。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安欣。”他一字一顿地说。 “和十年前一样,特别,特别讨人厌。” “十年前?” 安欣稍稍回忆了几秒,有些迟疑地说,“我们十年前,认识吗?” “不,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但我……”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就带上了点怨恨的戾气。“……知道你。” 他缓缓站起,一边抚平外套,一边讲述那个多年前的无聊故事。 “初三毕业那年,你去参加了一个只限十五岁孩子参加的夏令营。那个夏令营很有名,会请来国内国外顶尖高校的名师教授给孩子们开讲座,因此不少有权有势的家庭都会把孩子塞进去。每一届夏令营的都会举行一场知识竞赛,很隆重,类似于京海自己的奥赛。最后一关要求决赛的两名选手完成一百道快问快答,既看正确率也看完成时间。你答对了九十九道,用了十九分二十三秒,赢了那场比赛,是吗。” “是,不过……”安欣蹙了下眉。“我的决赛对手应该不是你吧,我记得那是个女孩。” “确实不是我,我是上一届的夏令营知识竞赛的冠军。我也答对了九十九道,但我用了二十分零六秒。我打破了上一个人保持了十年的传奇记录,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下一个传奇的……如果你,没有在第二年就打破我的记录,并且保持到今天的话。你创造新记录的那天是周末,我爸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他还是笑着的。他说,儿子,你从小到大,样样都能得第一名,这下终于输了一次了,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是好事。” 他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在复述一句极为严重的侮辱。 “可我本来可以不用输的,是一只很罕见的白色蝴蝶在我答题的时候从我眼前飞过去了,我被分散了注意力。但我再也没法证明了,我没法回到十五岁,没法再参加一次那个夏令营,我只能认命,做个输家。十九分二十三秒,二十分零六秒,差了不到一分钟……” 王良重复着这些无足轻重的枯燥数字,像是它们已经牢牢刻进了他的大脑里。 “但这一次,安欣……”他笑了笑,笃定地说,“你对我的构陷,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支撑。物证?没有。人证?不好意思,高启强不能做人证,他最近精神状态不佳,会出现荒唐的幻觉。” 沉积了十年的郁气,终于从他的胸腔中消散了。 “所以,是我赢了。”他说。 冷风从洞开的大门处刮进祠堂,血腥的气味附着在堂内的每一个人身上。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先开口的人,是仍然赤着身子坐在地上的高启强。 “你陪我去医院见李宏伟,你很突然地对他说,凡事都是要讲证据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举报我们这个阶级的人有犯罪行为,是没有用的。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在……维护我。我好蠢,是不是。” “哦,原来如此。”安欣恍然大悟。“你是在给李宏伟印下心理暗示,告诉他单纯的指控没用,只有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这种官二代才会被扳倒。所以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他才会下意识拼尽全力给我们提供陆涛这个‘证据’,而不是直接指认你这个罪犯。” 王良眼神晦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得太多了。” “还有老默失踪,你带我去精神病医院找人,我感动得不得了……但你,你只是想趁机吓唬我,让我在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的时候不敢去医院……” 随着唇瓣的开合,高启强的嘴边又淌出了一条黏糊糊的血线。 “原来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权势,为了自尊,为了赢,为了,他王良自己。 王良将自己的视线固定在鞋尖处的一小块地砖上,没有挪动过分毫。他不会做出回应的,他不会让安欣从他的话中抓到任何纰漏,谁知道安欣身上有没有携带窃听装备。 “我理解的。”高启强努力地抬高嘴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放置在他不对称的湿泞圆脸上显得分外滑稽。“我,我早就说过的嘛,我本身就是,就是很便宜的廉价货,我买到的……怎么可能是真名牌,当然是A货。王秘书,你这样,我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人家老话讲,拿了受用不起的好东西,是要折寿来赔的,我本来还一直担心,我会短寿二十年,这下……这下好了。” 王良稍微偏了偏脑袋,让自己的视线尽量离高启强更远,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小陈总,没必要再纠结这些小事了。我建议,你现在应该赶紧离开了。让莽村人看到他们的祠堂和神婆被你弄成这样,你可就走不了了。” “哦,多谢你的好心提醒。” 高启强拒绝了安欣伸过来的手,自己撑着棺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王良。”他轻轻唤了一声。“为了表达感谢,我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 在王良终于看向他时,他转过了身,一步一步走向了神像。他先是恭敬地作了个揖,然后,走到神像旁,将手臂塞进了年久失修的神像腰部侧面不起眼的裂缝里,毫不在意自己的小臂被边缘刮出了多少血口。他在两个男人惊疑的目光中摸摸索索,十几秒后,从洞里掏出了一块厚度不到一厘米的,类似别针徽章的物品。 “王良,你真的应该改掉这个……对着睡着的人自言自语的坏习惯。” 他从容不迫地摇了摇那枚微型白色录音笔,微微一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涸。 “这东西是德国货,充满电是可以用七天的,你谋杀完神婆后说的那通……和自首没有区别的话,已经被它一字不落地录下来了。所以,我建议,你才应该赶在莽村人赶到这里之前离开。前提是……”他看了眼默默移到了门口的安警官,慢悠悠说道,“你走得掉的话。” 王良的平静假面,终于有了支离破碎的趋势。他当然记得他在高启强靠着棺材“昏睡”过去之后他说过什么。 他先是继续压低声音叫了几句老高,在确定了高启强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熟了之后,才取出眼镜,戴回了脸上。 “小陈总,这还是我第一次用这么暴力的手法杀人,就表演给你看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一步一步踱到那团腻白美rou旁边,蹲下去,用戴着透明的一次性手套的手抚摸着高启强肿起的脸。 “李响对你的评价果真没错,你还真是个……容易被男人骗感情的小姑娘。你这么单纯,怎么跟坏人斗啊。所以,你就乖乖听我的话吧,做个只会岔开腿挨cao的傻子,这才是最适合你的出路。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律师,再找一家最好的疗养院,每个周末我都会抽空去cao你的,宝宝,不用太想我。” 他用拇指指腹压了压高启强丰翘的嘴唇代替亲吻,那枚属于黄翠翠的木牌,被轻轻放置到了高启强手中。 “这不可能。”王良踉跄着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双目放空地呢喃道。 “你怎么会……会敢,做这种事。” 王良已经足够谨慎了。先是让神婆拿走了他的全部衣物,仪式开始前,享堂内也几乎被清得干干净净,连蒲团都没有留下。他想起了仪式准备期间享堂那边的动静,想必是王良在仔细检查有没有哪个角落被李响放了摄像头或者窃听器。 可王良怎么会想到,一向最为敬神的高启强,居然不仅设法把录音笔带进了宗祠,还把这种“世俗之物”塞进了神像中,简直,大逆不道到了极点。 “是啊,我怎么敢的?”高启强讥讽似的反问道。 “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你印象里的‘小姑娘’吧。我也不知道你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起码我们旧厂街的小姑娘里面,哪怕是智商只有五岁的阿珍,也知道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阿盛,我感觉……我,很不对劲。” 前天早上,照顾了他一夜的安欣离开之后,高启强半躺在高启盛怀里,病殃殃地推开了弟弟的汤匙。 “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感觉,好像,我是在被推着往某个地方走……也许是我生病想多了,得了那个什么,被害妄想症。但是……阿盛,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高启盛连忙放下汤碗,在哥哥湿润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哥,不管怎么样我都信你,什么妄想啊,我也早就觉得你身边有人在害你了,那几条不怀好意地围着你打转拱你屁股的公狗,什么安欣李响,他们的嫌疑都很大。哥,你说咱们要怎么反击?” “怎么反击?我自己还一头雾水呢,连想搞我的人是人是鬼我都不知道,找谁反击。” 他苦笑一声,在弟弟抿紧的唇瓣上还了一个吻。 “阿盛,这种劣势情况下,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吗?” “怎么办?” “孙子兵法里有一篇,叫做顺其自然,以静制动。” 他抬了下眉毛,轻松地说,“我会顺着被安排的剧情往下走的。阿盛,你去给我找个录音笔,记住,要小的,结实的,不起眼的。” 当李响把昏迷的高启强打横抱起时,高启盛转头看了一眼,确认了那枚别在他哥睡衣接近领口位置的,徽章形状的录音笔,能恰好隐藏在那一大片带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的宽大领子下面,才放心地让出了一条去路。 他哥在接过录音笔时说过,不入虎xue,焉得虎子,阿盛,万一我的预感应验,真的有什么变故发生了,你和小虎,不能插手。如果害我的是鬼,你们插手也没屁用。如果是人……也许那个人就是在等一个我落单的机会,这样才方便下手。人家下手了,我才能掌握罪证。阿盛,如果你不想让我这些天的苦白受,那就留在这里,等你哥我带回来好消息。 他咬一咬牙,点了头。他虽然小事上他经常跟他哥犯驴,大事上,他还是听话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清楚地知道他哥比他这个高材生更有能耐(尽管这份能耐有时他恨不得他哥没有),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擅自篡改他哥的计划。 不过隔一两个小时给那个莽村警察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哥的安危,应该不算篡改吧。 那王八蛋不知道是手机静音了还是怎么的,他妈的一直不接,直到第一天晚上才施施然给他回了条消息,跟他说,弟弟,别担心,你哥那仪式明晚十一点多就能弄完,到时候我肯定把你哥全须全尾地护送回家。 什么全须全尾,拿他哥当什么,仓鼠吗? 高启盛气得差点摔了手机。他恨恨地想,我哥英明神武貌美如花盖世英雄聪明绝顶,哪用得着他妈的你个土狗来护送。 高启强确实是聪明,要不然,他也不会在神婆让他脱掉裤子时就意识到不对,趁着享堂里没人及时地摘掉被领子盖住的录音笔。 神婆随时可能折返回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把录音笔藏在哪里才最安全?既要隐蔽,又要保证肯定不会被挪出这间屋子,那就只有…… 他做了一分钟的心理建设,才走到了那座有许多磕碰的神像旁边。神像是中空的,他仔细查看了一圈,在神像的腰部发现了一个裂开的洞口,正好可以把录音笔塞进去。 但是,真的要这么做吗。 高启强仰头看向神像无波无澜的双眼,敬畏与畏惧带来的寒意正在沿着他的脊椎攀爬。他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说,“对不住了。” 他站起身,颤抖着手,把录音笔塞进了神像的破洞里。 他听到了咚的一声,是录音笔落到底部的声音。他干脆利落地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额头与地砖同样撞出了咚的一声。 似乎是终于认清了现实,王良双手插兜,脸上显出颓废的痛苦神色。 “启强,我们一定要,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他缓缓将左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似乎是想要隔空抚摸那张绵软冰凉的脸颊,却在下一秒突然冲向高启强,试图伸手抢夺那枚录音笔。 小陈总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录音笔向着安欣扔了过去。安欣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录音笔,下意识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这份重要证据有没有损坏,等他再抬起头时,本就饱受摧残体力不支的高启强,已经被穷途末路的王良劫持成了人质。 王良从背后将人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左手的虎口卡在那截曾经痴迷地亲吻过的嫩白脖颈上,右手,举着一根装满了不明液体的针筒。 “托了那个钟阿四的福,我搞到了不少管制药物,比如这管高浓度的阿托品。这里面的含量是150毫克,全部注射之后,十分钟内就会死亡。” 他牵动嘴角,拧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安欣,来吧,快问快答,请问,小陈总的一条命,足够让你亲手摔坏那枚装了我的认罪口供的录音笔吗?” 安欣冷下了脸,他一向不喜欢被人威胁,何况是在这种,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对手却突然违规耍赖的情况下,他的心情就更烦躁了。他口中说着王良你冷静一点,咱们什么条件都是可以谈的,手却在悄悄摸向后腰,他的枪别在那里。 王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针尖慢慢插进了高启强脖侧的皮肤里。高启强在短促地闷哼了一声之后,就咬紧了下唇,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脸色青白如纸。安欣的手在距离枪把还有几厘米的位置停顿了片刻,只能不甘心地垂回了原位。 “王良,你最好想清楚你是在做什么。”坚硬的录音笔硌着安欣的掌心,他需要这份疼痛让他保持冷静。 “我很清楚。”王良的微笑像是钉死在了脸上。“你呢,安欣,你想清楚,你要做什么了吗?你是要他,还是要……赢啊?” 高启强无动于衷地冷笑了一声,他想,安欣说得没错,这人果然是只黄鼠狼。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大概一两分钟,安欣闭一闭眼,做出了决定。 他弯下腰,把录音笔摆到了地上,然后,抬起了脚。 就在他的鞋底即将触碰到录音笔时,高启强猛一抬头,疯了似的大喊道,“不要踩!安欣!不要听他的!” 他的突然挣扎,让他的血液回流到了针管里,原本透明的液体里掺杂了一丝绯红。王良加重了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的力气,迫使他安静了下来。 “高启强,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男人咬紧牙根,靠在他耳边,阴沉沉挤出了这句话。 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你已经杀了四个人了,我和钟阿四,和赵立冬李宏伟他们,还有这个神婆,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我知道。只要能让你赢下这场比赛,你肯定会眼睛都不眨地杀了我。一个无关痛痒的牺牲品,你向来是这么看我的,不是吗。” 这句话,让王良愣了愣神,缓缓将染血的针头从高启强体内拔了出来。 “其实,启强,我也没——” 砰。 一声枪响,身后的歹徒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一枚从享堂外射进来的子弹击中了肩膀,摔飞了出去。安欣只愣了一下,就冲上前去,把王良的手臂扭到身后戴上手铐。高启强怔怔地站在原地,新鲜的温热血液溅到了他脸上,和原本的那些已经冷掉了的血滴混到了一起。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转过头,看向门口。 是李响。姗姗来迟的李警官,靠着门框,颤栗的手臂还保持着举枪的动作,他目前的状态看起来,和高启强,不相上下。他的头上裹了一圈被血色染得斑驳的纱布,包扎手法极为粗糙,嘴唇发灰,走起路来时,腿还一瘸一拐的。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他和高启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了同一句话。他没忍住,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他俩现在看起来确实有点好笑,他上半张脸淌血,高启强下半张脸淌血,拼起来跟个关公似的。 “没啥大事。”他边走边脱下宽大的牛仔外套,轻描淡写地说,“我晚上要来找你的时候,我爸把我头砸了,给我砸晕了。我爸把我锁二楼了,你那个小畜……弟弟,刚才没完没了地给我打电话,我被吵醒了,就从二楼窗户那跳下去来找你了,可能崴了下脚。” 他把这件事说得稀疏平常,但实际上,他是不可能不心生苦涩的。他爸接了个李有田打来的电话,不知道听那个老小子说了什么,横眉怒目地禁止他今晚靠近宗祠。他爸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察出不对劲,不顾他爸的拉扯立刻动身想要前往祠堂。李山追在他身后,心急如焚地大喊你这样会害了宏伟的。他愕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今晚和李宏伟又有什么关系。他爸嗫嚅着说不出话,他心头一紧,不再和李山纠缠,转身往院门外面走,快要走到大门口时,他听到他爸喊了他一声,刚一回头,就被一条木棍砸到了头上。 前两天李山抱怨桌子不稳,他专门找来了这条木棍,准备给他爸换一条新的桌腿。而现在,这条木棍,成了他的亲生父亲对他挥动的凶器。 他重重栽倒在地,视线逐渐模糊。在昏迷过去之前的几秒钟里,他还听到了他爸粗重的喘息声,和其中夹杂着的哆哆嗦嗦,强词夺理的斥责。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这么不懂事!你有田叔说了,今晚这事,不仅关乎宏伟能不能往生极乐,和咱们整个村子,整个李家以后的风水啊走势啊都有关系!你,你要是把这事坏了,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老子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嗯,确实,挺不是人的。 他忍着头部的剧痛,冲着同样狼狈的高启强咧嘴笑了笑,把外套裹到了高启强瑟瑟发抖的赤裸身体上。他没有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问高启强为什么光着屁股,没有问王良怎么突然发疯,也没有问安欣自己没打报告就用了枪会不会挨处分,他只是低着头,把牛仔外套的纽扣从下往上一个一个扣好。他扣扣子的动作很慢,他的手指也在痉挛般的发抖。他赶到的时候王良已经把针头插进了高启强的脖子里,他隐在门后,呼吸都差点停滞了,掏枪的动作完全是肌rou反应,针尖刚一拔出,他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都怪我。他想。 如果,如果他能不要那么在乎那一点可笑的亲情,能多提起一些戒心,他是不会被打晕的。有他在,怎么会让高启强陷入这种境地。 他扣好最后一枚纽扣,抹掉了针眼处的血珠。 “你想吃的那个牌子的巧克力在右兜里,自己掏。” 高启强将手插进了口袋里,果然触碰到了熟悉的包装纸,他吸了吸鼻子,眼圈泛红,喉结来回拱了几下,刚要开口问李响头上的伤疼不疼,就被安欣冷静的声音打断了。 “张彪,你现在带人过来吧,让救护车也过来,有三个人需要急救。” 安欣一只手掀开外套,对着隐藏在下面的微型话筒布置完了工作,另一只手拽着王良的胳膊把人拎了起来。王良脸色惨白,枪眼周边的衣物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你走了很蠢的一步棋。”安欣不客气地说。“你不可能想不到我会佩戴这种同样可以收录声音的设备,只不过是因为高启强突然拿出了一个录下了你的确凿罪证的录音笔,让你慌了神,才会不顾一切地想把它抢回来。事实上你抢回来也没用,你挟持高启强的犯罪行为,也已经被我这边录了下来。因为微小的变动,被打乱所有节奏,王良,看来,十年的光阴,也没让你成长多少。” 王良垂着脑袋,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眼,他先是低低笑了几声,随即笑声癫狂似的越来越大,受伤的肩膀颤抖不止,等他终于平静下来,仰起脸时,一行泪水滑过了他的脸庞。 “我……因为你,犹豫过的啊,启强!”他声嘶力竭,绝望地喊道。 “我把程程拖进来,就是想换成她来顶罪。我没想到,没想到那天晚上,陆涛会在另一家医院!本来,如果,如果那次能成功的话,嫌疑会全部被引到程程头上,我会……会找个机会,去你家,把那管牙膏拿走,我——” 啪。 毫不收力的一巴掌,狠狠地掼到了他脸上。 “别表演了。你把程程拖进来,是想让她以为是我在陷害她,这样,不用你出手,她就会拼尽全力地证明我是凶手。”高启强说。他甩了甩手腕,表情冷漠。 “王良,你现在还是没看清楚吗,我他妈不是那只让你分心的狗屁大白蛾子,我才是站在你对面的对手,是因为我拿出了录音笔你才输掉的。十年前,你输给了安欣,十年后,赢你的人,是我,高启强。” 王良侧着脸,半晌,被扇得裂出血纹的嘴角,抬起了一丝颤抖的笑意。 “小陈总啊,我知道你不会信,但我是,真的对你有过……” “是吗。” 高启强掐着他的下颌,把他的脸扭回来,与他四目相对。 “王良,你自私自利,自卑又傲慢,屁大点事能记仇十年,妒忌心强,虚伪,阴险,狠毒,两面三刀,冷血无情。我仍然认为我们不般配,所以我不会相信你所谓的喜欢。但是,你记住了,是你,配不上我。” 他摘下了王良的眼镜,扔到地上,赤着脚踩了上去。然后,弯一弯眼,笑得柔软温和,又血腥气十足。 “如果你想要证明你对我的爱,那就努努力,在你的坟头上开出朵玫瑰花吧。这样,明年清明,我去给你烧纸的时候,就能看见了。” 王良和李响被带上了救护车,高启强在走出宗祠之前,先弯腰捡起了被安欣放在地上的那枚录音笔。安欣靠着门,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记录了王良的罪证吗,给我吧。” 高启强随手一抛,平淡地说,“你拿着吧,但不一定有用,有可能进水了。” “……进水了?” “嗯,我戴着它的时候,被神婆用符水泼了,所以我不确定它一定还能用。”高启强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我主要就是在用它诱导王良狗急跳墙啊,我知道你肯定戴了窃听器,只要他再当着你的面再犯罪,就肯定跑不了。” 安欣抬了下眉毛,啧啧道,“老高,你真是蛮聪……” 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高启强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了李响的巧克力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