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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终: 周司机x齐副官

    芒历1921年五月八日,芒城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犹比六月飞雪,淋湿了每一个未及反应的路人。

    齐副官靠着囚车,任凭被风雨浇透,他象征着身份的军装早已被收回,一身发白的囚服贴在身上,再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更懒于兼顾自己的形象,只是茫然地想,他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抬眼再望过重重雨帘,大帅拍着他的肩膀,轻叹一口气,似乎恨铁不成钢,“我想不到你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

    他已无力辩解,并不答话,却冷哼一声,在心里恶毒地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爱情将他的命运抽丝剥茧,直至最终,到了毫无转圜的境地,他并不反抗,被人推进囚车里,只转头看向人群最后方的人。

    那人接触到他的视线,毫不退让,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雨僝风愁,淋湿了彼此的视线,他却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沉默不语。

    齐副官攥紧了手指,倚靠在囚车上,心里咀嚼着那人的名字,咬在齿列间,恍惚被大雨浇透,如梦初醒。

    周司机,周司机……

    他恍然已是恨极。

    这个人,哪怕在他们最恩爱的时刻,都在想着如何欺骗他、利用他,哪怕他们夜谈情话,他甚至半跪着送给他戒指,约定好了今晚一起离开,都没有忘记陷害他。

    戒指是真的,船票是真的,情话是真的,肌肤之亲是真的,唯有爱意作假。

    他给他的,一场猜不透的谎言,却让他自甘堕落,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

    他的计划呢,他的雄心壮志呢?

    原是为爱情做了嫁衣。

    他至此终于想清楚,埋伏在床下会发出怪叫声的留声机到底从何而来;

    为何频频出现的布娃娃和黑衣会从他的房间里搜到;

    为何小云给他的信件里藏有“当心”二字;

    为何每一次夜半相见,他总是沉默不语。

    在那每一次的沉默里,他是想着能够以一个莫须有的名义亲手将枕边人送进牢狱,取而代之,大业将成;还是想着每一个承诺已分不清的真情,唯有爱意成了假。

    齐副官低头苦笑起来,笑他的阴谋不轨,也笑自己的两叶掩目,竟是丝毫猜不透,直至今日,方才露出端倪。

    他移开视线,囚车逐渐驶向了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只不过如今是来审判他而已。

    可当他真正消失在雨里的那一刻,他依然忍不住回头,重重雨帘,人影瞳瞳,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来时路也再看不清。

    如同他既定的命途般。

    他忆起曾经贴近身体的温度,红烛暖帐,翻云覆雨,他以为爱入骨髓的深刻,却不过是他阴谋诡计的配角,伸手抚摸他脊背的手,也曾在无数个夜晚握着刀,面不改色地结束每个人的生命。

    栽赃嫁祸,他向来得心应手。

    而那每一次的沉默不语,点燃的蜡烛照不透他的神情,却在那昏黄的烛光里柔和而情意连绵,吻过来的双唇柔软清晰,却也一张一合,带着笑意将他送进牢狱。

    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周司机隐匿在人群里,看着囚车摇摇晃晃的渐行渐远,大雨将他们全身都浇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在无数缠绕成丝线的情绪里咂摸出难以忍受的疼痛来,一点一点于心底荡漾,直至掌心见血。

    他恍惚回神,压低了帽檐,冰凉的雨滴敲在他的掌心上,仿佛这才感受到了掌心的疼痛,……原来他还是会痛的,他以为他忍受过太多的痛苦,早已忘记了痛的感觉。

    可原来人非草木。

    他随着人群移动,却并没有回到帅府,他苦笑起来,一边恨自己的剪不断,理还乱,一边又厌恶自己的绝情与利用,面前是两难的选择题,而命运已经给出答案。

    但不知道那人是否清楚,那一次次的空谈,原是差一点连他自己都骗过。

    当他每一次醒来,恍惚大梦一场,又在看见枕边人睡意朦胧的脸时清醒过来,以为已经是永远,于是他俯身亲吻他的唇,触摸到他的温热与有节奏的呼吸。

    他确信他如此深爱他。

    可惜自古以来,世事两难全。

    他助推的命运之手,将深爱之人亲手送进牢狱,又在此刻大雨倾盆后的云山雾罩里,要他无能为力,而画地为牢,一生囚于此时此刻。

    齐副官被推进牢里,周围铺满了干草,一扇小窗透过外面的一丝微光,雨已经停了,似乎起了雾,只有凉风拂面而来。

    他抬眼看了一会儿,心中倒是平静开阔起来,也不知做些什么,干脆闭上了眼睛。

    然而一阵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来,他动了动脚上的镣铐,随意换了个姿势,那脚步声最终却停在他的面前。

    好一阵没动静,要不是有呼气声,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睁开眼睛,撩起眼皮看向来人,新晋的“周副官”穿着曾经最爱的那一身军服站在那里。

    他的表情背着光,看得并不太清楚,齐副官微微眯眼,在发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后,只低头苦笑着移开了视线。

    周司机见他并不说话,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听起来有一些哑,似乎并不高兴。

    哈!齐副官心想,这可真是搞笑,刚把他踢出帅府,不该大张旗鼓庆祝吗?怎么是这个死了爹的表情。

    “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动情,你应该很清楚。”

    齐副官嗤笑一声,并不答话,只是握着掌心里嘲讽他的那枚戒指,仿佛在他摩挲的时候仿佛逐渐变得光滑起来,他收了笑意,紧紧握着,却不抬头。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来这里只为了一件事情,老齐,”

    他似乎轻叹起来,不知在叹副官的识人不清,还是在感叹阴谋利用的真心假意,“儿女情长的事情在我生命里是最无关紧要的……但我不……”

    齐副官将紧紧握着的那枚戒指向着他扔过去,正好碰到他的鞋尖停下来,“那今天你是来向我示威的吗,”

    他一字一句,紧紧盯着他漆黑的眼眸,已是恨极,犹如泣血般,“周,副,官。”

    “对不起,老齐,”周司机扶着栏杆弯下腰来,微闭了眼睛,“我变成了新任的副官,很得他的信任,

    “甚至离我原本的计划更近了,我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我竟然,”他摇摇头,“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齐副官闻言,嗤笑一声,要笑不笑地说,“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昭告天下,到时候你就如同初见那样,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你不会的,老齐,”他笑一笑,很确认似的,那光摇摇晃晃,将他一半神情隐没着,看起来蒙上了一层阴翳,可他又弯着唇,“我这条狗有主人。”

    “没有人会相信你了。”

    齐副官正要说些什么,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周司机。”

    是那个在府里的裁缝。

    他眯着眼睛笑着,翘起了兰花指,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你将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然会失去另一些,人怎么能既要又要。”

    他徐徐地转了个身,视线聚集在齐副官的身上,又伸手给了他一件大氅,“晚上冷,大帅托我来给你的,”他转身要离开,似乎又意有所指,“万望珍重。”

    齐副官抬眼一看,下意识抓紧了那件衣服,周司机紧紧盯住他的动作,却并未开口,恰好狱卒前来赶人,他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便随着裁缝的步伐离开了。

    及至到了外面,那雨又下起来,两人在屋檐下等雨停,瞧见远山茫茫,一片闷青,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响起来,裁缝轻笑一声,“你亲手将他送进牢狱,替他锁上牢门,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此刻没有什么好骗的,你却依然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翘着兰花指,呵呵一笑,“人可不能既要又要。”

    周司机皱着眉,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云层滚滚,似乎正蕴含着更大的暴雨,良久,他微微闭眼,“我后悔,”

    “可是我别无选择。”

    裁缝“哈”地一声笑起来,不知是笑谁的傻,笑谁的无耻,“好一个别无选择。”

    他的神情冷漠起来,“你后悔的只是,他此刻没有原谅你罢了,”他撑开伞走进瓢泼大雨里,“如若再有一次,恐怕甄姨太的结局亦是他的。”

    是吗,周司机盯着他走进风雨里,直至街上空无一人,他说错了,他怎么舍得这样做,他兀自想着,微微摇了摇头。

    身边跟着的车夫询问一声,他才恍惚回了神,下意识看向漆黑的牢狱,直至确认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才收回了视线。

    ……亦像他们的结局,前路如此渺茫。

    可他想,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呢。

    他抬头望去,是在同样一个雨夜里。

    他费尽心思接近大帅府而不得其法,正当走投无路间,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副官因一个意外,给了他得以在大帅府生存的新身份。

    他只看了他一眼,要人扶起他,便拦住了面色不改的大帅,劝告道,“大帅,此刻府中人手紧缺,看他可怜,可能是流亡于此,不如将他带回去罢。”

    大帅一脚迈进了车里,笑着看他,一挥手同意了,让人将他带回去,视线却意味不明地逡巡在他们中间,“你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害了自己!”

    一语成谶。

    齐副官看着透过微光的窗户,仿佛有微小的尘埃漂浮起来,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随着大帅坐在车里,递给周司机一方丝帕,哦,现在应该是周副官了,他毫不在意的问了他的名字。

    他一辈子败给了一个“爱”字。

    “大帅,您是了解我的,”他笑起来像是一只狐狸,眼角弯起来,“您多心了。”

    “周……”没等当初周司机说完,大帅便打断了他的话,“那以后就叫你小周吧,府里正好缺个司机,你会开车吗?”

    “会,”他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我会。”

    大帅没顾得上思虑他这可怜样去哪学得开车,只心想假若要是不会,不是还有副官在吗,便随意吩咐道,“下午三点去槐花街三号取一点东西,不要声张。”

    周司机应了,大帅又看向了副官,“既然是你要带回来的,他就交给你了,”他上下打量了下人,嫌弃道,“换身干净的衣服,别把我的车弄脏了。”

    齐副官低头应了,而周司机在心里冷哼一声,走马上任,果然是个新晋草包,还不如被大天师杀了的甄大帅有些用处,不过,这于他们而言,倒是个好消息。

    与外面的民不聊生不同,大帅府出乎意料的安然与宁静,每个人都极为善意,给予了外面他不曾遇见的尊重。

    但他们并不知晓他的来意,也并不清楚,他故作这副样子,为的就是此时此刻能够混进大帅府,虽然过程波折了一些,但好歹终如他所愿。

    他表现的人畜无害,扮猪吃虎,与人相处左右逢源,很快便在府中风生水起,同时也得知了很多帅府的密辛。

    于是他运用他的阴谋诡计,手段高明,步步接近,哪怕心怀不轨,连齐副官也被蒙在鼓里,甚至因为他的刻意接近,他们的关系如同水一般,很快变得沸腾起来。

    他看着雨帘想,那个时候他们明明那么亲密无间,醒来如同大梦一场,无论如何都再忘不掉,他亲手打碎,他后悔吗。

    他当然后悔,然而前路渺茫,大业未成,他将要如何放弃才能挽回这一切,哪怕能够挽回,哪怕他得知了结局回到开头,不过是另一次众叛亲离罢了。

    他早已没有退路可走,是他逼着自己走上了绝路,那个人不知道,以为他从未动心,却不知他在沉浮的过往里如何艰难的守住自己的心,才不敢忘他的任务。

    人非草木,他怎会在如此的相处里依然能够坚守,是他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不去爱,可是终究,世事两难全。

    他不知,无数次半醒未醒的时刻,他看见枕边人的睡梦里的神情,都以为那就是永远,可事实是,他只是一个卧底。

    他如何能够动心,又如何能够判变。

    他们向来都只是生死宿敌。

    爱是什么?爱是他的累赘。

    可是戒指是真的,船票是真的,情话是真的,肌肤之亲是真的,唯有誓言空许。

    然而当他得知“白莲花”为爱叛国,爱上了大帅时,他那一刻几乎有些茫然,他想,爱情是什么,要每个人前仆后继的去死。

    值得吗?没有人回答,他看着匕首上的血迹沉默,而现在他似乎找到答案了,虽然过程极痛,但答案是肯定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过是一句“我愿意”……

    “白莲花”最终死于他的手下,那把尖刀刺进她的身体的时候,他听见一声犹如泣血的“大帅……”,像绽开的血花,他丝毫没有停留,直至结束了鲜活的生命。

    他尝尽世间百般苦滋味,才乍然明了齐副官于他而言的不可或缺,可惜终究太晚,太晚。

    奈何良辰美景,似水流年。

    回不到过去与当初。

    转折发生在四月份,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暧昧横生起来,很快就走到了水到渠成的一步,他们很容易见面,在帅府光明正大的一起行动,并不害怕被人诟病。

    毕竟人人都很清楚,是齐副官亲自带他回来的,关系好点又能如何呢,当然,谁都想不到他们早已私定终身、暗通曲款。

    可同时发生的还有帅府的几件怪事,几个姨太接连被杀,死相凄惨,不仅有布娃娃鬼影曈曈,甚至还伴随着女人和婴儿的尖叫与啼哭声,传言四起。

    有人说是“恶鬼索命”,有人说是姨太们过得不高兴回来报仇了,也有人联系上了十几年前的怪事……大帅听闻这些流言,怒不可遏,处理了几个说闲话的下人后,帅府便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可女人的尖叫声并未消失,如同在府内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翳,大帅不堪其扰,终于在甄姨太死后爆发了,下令要彻查此事,于是府内人人自危。

    这些并不是奇怪的事情,毕竟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帅,自然要承受一些常人难以承受的事情,这不过是个插曲而已,彻查清楚了,发布声明,便算过去了。

    最奇怪的是,大帅竟然将这个案子交给了来送衣服的一个裁缝,虽然这个裁缝自称是“侦探”,但无论是谁规劝他,哪怕是深受信任的副官苦口婆心,大帅一概并不理会,铁了心相信一个裁缝会破案。

    所有人心里蒙上了更深的一层阴翳。

    然而孰是孰非中,又有谁对此乐见其成。

    开始查案的那天晚上,是五月三日,齐副官在房中查看奏报,一个人影悄悄摸进来。

    这是他们很久前的约定了,确保每天的见面,如果实在等不及第二天的见面,周司机就会提前来找他,在一起待一晚上。

    待到第二天天亮在佣人起来前,再回到自己的房中。

    周司机进来关上了门,齐副官听见了声音,他清楚是谁,因而并未起身,依然盯着眼前的奏报看,微微皱起了眉。

    周司机接近他,按着他的肩膀,从后揽着他,侧首来吻他的唇,伸手一点一点抚平他皱起的眉,“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倒不是真的要得知原因,不过是安慰他的话,齐副官闻言,放下了奏报。

    抬眼时才想起来今晚是开始查案的日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此刻,依然万籁俱寂,才稍稍放下了心。

    “今天是查案的时间,你跑来做什么?”

    他虽然这样问,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起身揉了揉久坐的后颈,全身放松下来,转而坐在了床沿,抬眼与周司机对视。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衣服,压低了帽檐,马甲随意的穿着,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替他选的,有些地方已经抽线,洗的发白,却并不影响好看,衬得他面如冠玉。

    周司机站在他的身前,俯身摸着他的脸侧来吻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想你了,”见人弯了唇角,他蓦然笑开来,“孤衾寒枕,请您爱我。”

    齐副官抬着眼睛愣怔了一会儿,半晌他躲闪着移开视线,笑骂,“京剧看多了吧!学了些什么狗屁玩意儿回来……”

    后者攥紧他的手,轻轻摩挲片刻,珍惜极了似的,轻笑着半跪下来,见他像是累了,并不睁眼,便拽着他的手指,变戏法似的,替他套上了一枚拴紧他的“项圈”。

    是一枚戒指。

    而正是这枚戒指,在往后查案的三日里,轻而易举的定了他的死刑,罪不可赦。

    那个时候他察觉到手指间的异样,便睁眼一看,微微有些茫然,不知该问些什么。

    那人席地而坐,也不半跪着了,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手,极为珍重,又细细看了一会儿,“戒指粗糙了一些,等这段时间过了我在做一个更好的,我只想问,”

    “你愿意爱我吗?”

    齐副官茫然了良久,打量着那枚戒指,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如此夜谈情话的时刻,他故意席地而坐,为的是将早已准备好的留声机放进床底,而非等他回话。

    然而那个时候,他对此一无所知,自以为爱情至上,他沉浸在美梦的牢笼里,将那枚戒指紧紧握在掌心里,以为这便是永远。

    他轻声说着“愿意”,以为只有自己听到了,却被刚起身的人等不及的压下来,呼吸交错间,十指相扣,衣襟散乱,衬衫褪至肘部,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

    他在吻中渐渐迷失,身体摇晃起来,只看得清天花板上的华丽的灯,身侧的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他恍惚以为自己已是他的猎物。

    翻滚间,热汗淋漓,他抬着头拉长脖颈,身下感受到一阵清凉,他未及反应,已是分不清今夕何夕,那吻顺着他的下颌缓慢滑下,他闭着眼睛,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付,他搂着他的脖颈,缠上他的腰,他被拽着一起沉沦,跌进那更深的美梦里。

    那晚是一个雨夜,女人和婴儿的哭叫声却并没有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敲着玻璃反倒响了一个晚上,红烛暖帐,云消雨散的片刻,身体贴近起来,他感受到对方的温度,闭着眼睛,就要沉睡过去。

    却还记着要查案的事情,便倚靠着那人的胳膊,兀自攥着他的手,也不十指相扣了,侧身面对着他,声音闷极了,轻声说,“回去吧,查到你那里要麻烦了。”

    周司机任由他枕着胳膊,伸手捏着他的耳垂,侧身来吻他,他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一起响着,竟有种被淋湿的错觉,他笑谈,“刚做完事就走,我是那种人吗。”

    齐副官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瞧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他伸脚踹了他一下,“早上再见吧,小心着点儿。”

    “有什么可小心的,上司与我夜谈工作,该小心的人是他们才对,”他坏极了贴近他耳边,“这样子怎么那么像偷情……”

    齐副官正要回答,他接着又道,“请问副官,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

    前者懒得回答,“下辈子吧。”

    不过是戏言一句,然而最终成了真。

    周司机又躺下来,“我再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我就走,”见人不满意,他故意道,“外面那么大的雨,你忍心赶我走?”

    “帅府不过这么大的地方,你的房间离我几步远,淋得着雨吗?”他忍不住吐槽,却又问了一句,“你还会怕雨吗?”

    那人满嘴跑火车,“我怕你不爱我。”

    没人逃得过甜言蜜语的夜半情话,更何况还是在云消雨散的此刻,哪怕曾经冷漠如齐副官,同样也难能例外。

    他悠悠的叹口气,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能有一句正经话。”

    可是注定没有人回复他,周司机拍着他的背,见他闭着眼睛睡着了,条理分明的整理着有关自己的线索,他穿好衣服,看着在床上毫不知情的爱人,“对不起……”

    这一声辗转于唇间,最终又消散在瓢泼大雨里,以至于迟到了许久,终于在牢狱相见时,被他拼凑了整个事情的所有真相。

    原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那晚过后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周司机不走并不是因为舍不得走,而是要等他睡着后,栽赃嫁祸,藏匿布娃娃与黑衣,甚至是谋害受害者的尖刀。

    于是人证物证俱在,他杀害甄姨太的事情已是铁板钉钉,他太过震惊,已是无力辩解,只被押上囚车时,最后看了一眼那人,终是清楚了所有事情的开端。

    不过是个谬误,而他自认为真理。

    齐副官攥紧了裁缝带给他的那件衣服,不停地摸索着,终于从衣服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折痕清晰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是大帅的意思:事情真相已尽数明了。

    他下意识的松了口气,暂时不去想大帅是如何得知他的冤情,然而转念他又觉得,虽然他对周司机并不设防,但大帅未必会对路上捡到的一个人真正放心。

    而一件事情,只要做了,那便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无论指认他的人如何,大帅也总会为真相而翻盘。

    此事似乎已然尘埃落定,一瞬间很多情绪席卷了他,他终于洗脱了罪名,也逃离了名为爱的梦魇,可他看着那张已经被揉的皱巴巴的船票,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若爱意是真,你当如何?

    奈何所遇不淑。

    他想起来这些天的林林总总,从初遇闪回直至囚车上最后的那一个眼神,终究是大梦一场,醒来被大雨淋湿,是他的幻梦之乡,却不是那个人的。

    但好在总有一个好的结果。

    事情如他们所愿,进行的极为顺利,几乎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顺利,就连大帅本人都难以相信,一个贾城培养多年的卧底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认了罪。

    但于他们而言,这就够了不是吗。

    那天晚上,裁缝来看他,他还是穿着刚来帅府的那身蓝色的长衫,翘着兰花指,慢慢悠悠地走进来收了伞,他看见他恍然的神情,蓦然一笑,“你在等他来吗?”

    齐副官也跟着一笑,“我等狱卒来开门,”他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干草,“怎么来看我也不给我带一身衣服,这副样子……”他摇摇头,“真是有碍观瞻。”

    裁缝把布包丢给他,“事情真多。”

    齐副官不答,只问,“外面下雨了吗?”

    裁缝意味不明,“下了,”他带着讽刺,回头看他,“比那天的雨还大呢,打着雷。”

    及至走到外面,两人走了一段,雨愈下愈大,便不得不在商铺的屋檐下躲雨,裁缝随手把另一张船票塞给他,“他问你,如果有再多一次的时间,你会爱他吗?”

    齐副官摇摇头,没接,拿出了自己的那张船票,任凭两张船票飘荡在风雨里,如同被浪花打翻的两艘船,他只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动情,”

    “我在这上面栽了好大一个跟头,现在我明白了,”他依然笑着,“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可偏偏爱是假的。”

    如梦幻泡影。

    裁缝一笑,正要回话,抬眼却见囚车从他们面前徐徐经过,齐副官隔着重重雨帘望过去,恰与被扔了一身烂菜叶的人对上视线,他满身黑水,唯一双眼睛清白。

    这双眼睛曾情意绵绵,瞧着他眉目传情,这双眼睛也曾罪孽深重,如同恶鬼一般索命,亲手将他推进了编织的牢狱里。

    直至如今,大事已然。

    齐副官不欲再看,率先移开了视线,周司机靠着囚车视线不移,可那人的身影早已隐匿在人群身后,逐渐消失在蒙蒙细雨里,像是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

    他终于明了他对他的不可或缺,然而哪怕他心如明镜,滴血一般的疼痛,都已经太晚,太晚。

    一切已然来不及。

    他看着朦胧细雨,可你如果再多一次的时间,你还会爱我吗。

    可是那人早已消失,不会有人再回答了。

    雨渐渐停了,两人一打伞,向着帅府走去,正与那囚车去路相反,裁缝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兴致所起,边走边唱起来。

    朦胧的烟雨里,折扇风流的一开,唱词随着细雨徐徐拂过,飘在了街上的每个人耳朵里。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白云不羡仙乡!”

    直至再瞧不见。